「思想有問題」、思想箝制及異議份子

「思想有問題」、思想箝制及異議份子

 朱真一 (1955初中及1958年高中畢業)

原載竹中校友會刊2010年37期

前言

最近為新竹出版的《園區生活》(http://lifewindow.com.tw/)寫了一篇早期跟新竹有關的醫學生物研究的文章，雜誌發行人是母校校友，他幫忙出版校友會刊。編輯來信邀稿，並說這一期重點討論教育的問題。剛好最近的email中，看到陳武光同學寫一精采的竹中回憶文，關聯到原登載於母校一本專刊的文章。另在《紐約時報》及《新聞周刊》看到美國一高中校刊學生拒絕刊載要新聞檢查的文章，還有歐巴馬總統在中國跟學生們的演講。覺得這3篇文章跟教育有關，而且互相有關聯，非常值得討論。

思想有問題，應交情治單位

母校《辛志平校長紀念文輯》的專刊(1992年12月12日出版)中的一篇是辛三立同學〈父親的軼事〉的一段文章(page 122)。那段如此寫：

「又有一次夜晚，高三甲班的導師楊老師拿著一本學生的生活週記氣沖沖地來到我家，要求見父親，一見了面便將週記遞給父親看，並要求父親開除這名學生，因為這位同學在學習心得一欄，批評儒家的思想，認為儒家不如墨家兼愛非攻來得偉大博愛，亦不如法家的公正廉明，實在一無可取，楊老師說這位同學的思想一定有問題，應該送交情治單位處理。父親聆聽之後，很平靜地對楊老師說這件事情他會親自處理。第二天早晨到校後將這位同學叫到校長室，問他是什麼動機會寫這篇心得，聽學生解說後，笑著說『你的說法乍聽之下不無道理，我可以接受，但是你的導師認為這是大逆不道的言論，這樣吧，同情同情我這個校長，高三的導師實在不好找，你就為了我向楊老師認錯道歉！你總不能要我一個人兼高三四個班級的導師吧！』這件事也就在父親開明的作風下解決了。」

那年(1958年)是白色恐怖盛行時代，幸虧辛校長開明，事情很快地解決。其中的「思想一定有問題，應該送交情治單位處理」，50年後的今天看到，仍有「毛骨悚然之感」。希望類似的白色恐怖在台灣再也不會出現。這段除了「思想有問題，交情治單位」的恐怖外，「思想箝制」其實更是教育上的大問題，50年後仍值得討論那時代一點也不稀罕的「思想箝制」。

思想箝制

    到了國外後，我發現自己及台灣來的同伴，不管在自己的工作或各種場合的思考上，常常只有一傳統上的可能性而已，很少考慮各種其他的不同可能。自己想想，追根究底的結論是:台灣一向的教育，以及社會中瀰漫的「思想箝制」在做怪。這裡所謂的思想箝制談的是種種的自我設限的箝制，不是只指上述應該送交情治單位有問題的「思想」，包括思考物理、化學等自然科學，以及我自己職業上的診治病人。

    舉個例子，隔壁老太太開車時被撞了一下，一天半後老太太頸部痛起來，大家都認為是whiplash（揮動性頸傷）。住院幾天後照了X光後，做肩關節穿刺，抽出一大針筒的濃液，原來她有細菌性的關節炎。只因為她有小車禍就先認定為whiplash引起的頸痛，因此沒去考慮其他可能性，肩痛被當頸痛而忽略了，沒詳細檢查。思考訓練的設限，一種「思想箝制」的表現。

　　從小的教育用種種方法把我們設限於一方框框中，使我們沒有思考的能力，不只是政治思想統一化，連倫理道德，甚至於歷史文化語言都是如此。我們從小被教導如何尊敬長輩權威，不能向上級抗議，不能向權威頂撞。「官大學問大」是各機構各級人員的座右銘，下級不能去懷疑，通盤的接受。就是有明顯的破綻，學生或下級的工作人員，那瞻敢去挑戰。甚至老師或長官患了大錯，也沒有人敢出聲，大家都知道，提出異議的後果下場如何，像下段提到的好學生被記過。

　　記得李遠哲校友在得諾貝爾獎時斷言，他若在台灣環境中絕無可能有此成就。他也非常反對教官在校園，不管是在中學或大學，教官在場，提醒大家這是實行軍訓制度的場所，是必須權威至上及絕對服從。相信他所說台灣環境所缺少的不只是設備而已，學術的自由，老師及學生們的廣闊且自主性的思想應是更重要的條件。

老師提倡思想箝制

上述的楊老師很喜歡談中國的固有道德文化，1958年教我們高三甲班的國文，也當我們的班導師。他有一次上課談到成吉思汗打遍歐亞大陸，抵抗成吉思汗最頑強的是中國。有位很用功而且正直的同學，向楊老師提出的一個問題，打中國的不是成吉思汗是否該是忽必烈。楊老師勃然大怒，罵了一陣子後，上課中走出教室，在楊老師的堅持下，那同學因為冒犯師長，被記了一個大過。像這種情形下，誰再敢提出不同的意見，這就是「思想箝制」的一例。

　　老師們常是提倡思想箝制者，譬如上述辛三立的文中提到，儒家不能批評，批評就有思想問題。公開的報刊(泛指一般現象，不是針對竹中)更是敏感，講了幾句實話報導學校或社會的不公的實況，老師或編輯大筆一揮，就把幾句他自認「敏感」之處，加以刪改。筆者在另一校友會刊去信詢問為何刪掉筆者文章的一段，老師的回答說因為「編輯職責略加修正，情非得已」。這位老師編輯實是「思想箝制」的執行者。

    當我堅持要把那段以讀者投書方式要求登出，不然我會把這件刪改的事件送到報紙寫出來，那段被刪的文字才刊登出來，登出後也毫無問題發生。這是戒嚴已廢除後的時代，編輯的「不當的畏懼」及「過度的諂媚」大可不必。大家很自然地可瞭解，為何這種教育制度下，學生們的思想貧瘠，不會考慮傳統性答案以外的可能。當然這裡所說的思想指所有思考方式，包括各種科學的學說。

美國高中新聞檢查事件

    說到報刊編輯或老師是「思想箝制」的執行者，最近在美國的《紐約時報》報導紐約一高中學生們的報刊。一般而言美國學生的報刊，學生的自主獨立性很高，老師們只是指導而已。最近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Anthony Kennedy到該校演講，該校的校刊要登他演講的報導。學校的指導老師傳話給編輯，若要登大法官的演講內容，須給Kennedy大法官的辦公室先檢查通過才能刊登。

    顯然這學校的高中生非常有骨氣，認為這是一種新聞檢查，不肯送去先被檢查後刊登。顯然指導老師也不敢硬拗強迫。結果該校刊該刊大法官演講那一期，就缺了Kennedy大法官的演講內容的文章。學生編輯們還特別在那學校的報刊上聲明，他們跟讀者道歉，這期報刊會空白的理由。這跟台灣以前經常發生報刊「開天窗」的事件雖類似，但是開天窗的是抗拒新聞檢查的學生，不是指導的老師或警總這一類的機構。

　　這雖只是小事情，可是不久後，《紐約時報》大概聽到這消息，到學校去訪問學生編輯及老師。在該報美國國內版的重要消息欄(頭版)中刊登，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及討論。文中特別說，這可能不是Kennedy大法官自己的要求，只是他的辦公室的人員的做法。因為法官本人是屬於所謂的「自由派(liberal)」法官，主張言論自由有名。

    顯然這事件引起廣泛的注目，約兩三星期後，《新聞周刊(Newsweek)》 (2009年11月23日出版)在前幾頁一個名為〈沒尊嚴指標(Indignity Index〉專頁中， 把Kennedy大法官相片放在中等的「沒尊嚴」者的作為，把他取笑一番。這事件對大法官而言，算是一相當尷尬的處境，相信他以後再也不會如此冒失。雖可能不是他的過錯，但媒體取笑的是他，起碼以後他的屬下或其他的官員或媒體名人(celebrity)本人或辦公室，不敢再如此新聞檢查了。　　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《紐約時報》及其他討論說，有人如大法官辦公室的職員，認為高中生還不成熟，這種要求先過目審查應是合理。可是高中生自己不認為如此，他們說高中生可以獨自開車，還可以當軍人上戰場，學生報要報導的又是大法官跟高中生的演講，文章的內容，自然可以不受檢查。《紐約時報》會報導及《新聞周刊》膽敢取笑大法官，表示美國很大部分的人肯定高中生「開天窗」的做法。很多的討論認為這一類的新聞檢查，終究會導致思想箝制。

異議份子及歐巴馬總統與學生對談

          思想箝制要防範的是異議份子，很多的歷史說明：異議份子是社會進步的淵源。像哥白尼、伽利略或達爾文當年提倡的學說與傳統的歐洲宗教神學及聖經，有嚴重的衝突，他們的信徒甚至有人被判火刑當眾焚屍。達爾文等當然比較對，他們的學說改變人類的思維，使社會進步。然而，在當時的社會，他們當然是異議份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美國歐巴馬總統去年11月16日在上海科技館與上海400多位學生約1個小時的對話，政府從上海八所大學挑選學生出來，他們事先要接受一整個下午的「訓練」。台灣很多中文媒體的報導，略掉主要對談的內容，除了像上面提到的「不當的畏懼」及「過度的諂媚」外，還「自我矮化」。要看詳細的對話，最好看英文的報導，或美國政府的對話紀錄(簡體字版本)，資料較全沒刪改。這網站的地址如下：http://www.america.gov/st/uschina-chinese/2009/November/20091116203108eaifas0.489446.html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雖然歐巴馬很謙卑，不敢得罪中國政府，不過他還是轉彎抹角談自由表達思想的好處，不受拘束地得到資料及不受限制參與政治活動是全世界的人權。他說他是思想不應受箝制的支持者，更說沒有思想箝制的好處，也提到異議是力量的來源，民主社會應容許異議份子才會進步。

異議份子及民主社會

最近一世紀，世界上飢饉為什麼都發生在獨裁國家不在民主國家？譬如1930年代史達林獨裁的蘇聯以及1958-61年毛澤東專制下的中國，因為政策不對，使國內糧食不足而人民飢餓，分別有七到八百萬(蘇聯)及三千到四千萬(中國)的人民死亡。民主社會有媒體自由、有反對黨、有選舉等，民主會讓不正確的政策改變。蘇聯及中國到現在還不是民主國家。

有本書《槍炮、病菌與鋼鐵》很有意思，用自然地理環境及生物學等自然科學來解釋文明。書上說歐洲的地形使統一阻力大，趨於分裂，但中國少天險而容易統一。分裂使歐洲人有競爭力及不同意見，中國易統一而集權。他舉例說明航海在鄭和時代，中國技冠全球，由於政策錯誤一聲下令禁止出海，因為統一集權沒民主，當然沒有異議人士出來反對，航海技術從此衰退。

歐洲不同，哥倫布要求政府幫助，先被好幾個國家拒絕，最後西班牙終於贊助，說明分裂競爭的益處及集權獨裁的危險。他又說一樣因為專制極權，才會有中國文化大革命的錯誤。他特別說明除非中國放棄中央集權的制度，類似的「災難」可能還會再發生於中國。

中國環境有許多問題如空氣污染、水的欠缺及污染，土壤的侵蝕、鹽化、沙漠化等等，因為中國沒民主，異議人士被壓制，沒有反對聲音，不正確的政策不能改變。中國沒有民主制度，從古到今大部分時期都是集權與獨裁。一直沒發展出可以「制衡」政府的制度，也有人說本質上仍很脆弱。

結語

回頭再談歐巴馬與學生的對談。民主的社會不須挑選學生及訓練，也不會限制全國性的轉播，異議人士還是有辦法進入會場發言。中國的確像新霸權，從另一角度看來，仍然給人印象有可能趨向崩潰而體制上顯得脆弱。台灣應該繼續保持自由民主的制度，不應該像中國這樣箝制思想及壓抑異議份子。最後我當然要感謝辛校長的開明的作風，讓這「思想有問題」的問題輕易地解決。我常常想，同樣的開明思維使李遠哲校友考量化學的難題，解決問題而得到諾貝爾獎。

謹以此短文向辛校長致敬。